明明德在當代
教育中的意義
陳德和

  生命教育的本質是十分嚴肅的,其中實蘊含了相當深刻的哲學內涵。雖然我們在國中小執行生命教育時不需要深入到太過嚴肅的哲學層次,但仍有需要對整個生命教育的中心思想做一個了解。本文即是陳德和教授針對此一需要所寫,看完之後,相信會對您的教學有所啟發。

生命的現象與生命的意義

  從哲學的立場看,生命可以有兩個面向:一個是生命的現象,另一個是生命的意義;前者是實然的,後者為應然。《莊子.大宗師》說:「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文中提到的形、生、老、死和載、勞、佚、息等,就是生命現象的整個輪廓。它接著又說:「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此善生善死則是生命意義的呈現。

  原來莊子認為人生在世乃造化的事實,這個事實又必然是個有限的歷程,在此每一個人都不能選擇或抗拒,但它並不等於直接宣告人生是荒謬的,因為我們雖然不能改變生命的實然,卻可以先坦然接受這個事實,然後藉此事實的現象為載具,努力表現出應有的價值或理想,例如善生善死就是。善生善死是「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其出不訢,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來而已矣」的人生。它不耽溺、不拘囿,一切的利害得失都置之度外,甚至連死亡的驚悚亦能釋懷,所以能夠無障無隔地與物共榮。這種和諧、逍遙的境界絕非生命現象所自有,而是得之於「為道日損」的努力及其所證成之化解的智慧,老子形容它是「無為故無敗,無執故無失」,莊子則曰「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凡道家式的關懷皆類乎此。

  生命現象與生命意義的不同還可以從條件關係上說。存在主義者主張「存在先於本質」,此中之存在和本質是如何界定、怎麼理解,自然有其反省的進路、言說的背景以及脈絡中的意義,我們不一定都持和它相同的論調,但顯然的如果沒有生命現象做前提的話,就不可能有生命意義的朗現。即以儒家之捨生取義、殺身成仁為例,總得先要有「生」可捨、「身」可殺,然後才有「成仁取義」的可能;此外,一個人假如身體不健康,那麼對「人文化成」的事業、「任重道遠」的貢獻勢必會有心餘力拙的遺憾,相對地也將拖累其生命意義的實現。因此如何護持生命現象的健全以為其所用,無疑是營造璀璨人生所不可或缺的必要條件。

當前生命教育的現狀與盲點

  生命現象的確是展現生命意義的必要前提,若生命現象完足就比較容易為生命意義的拓揚帶來方便。然而生命現象畢竟是中性的,人生是不是荒謬、是不是合目的性並不由它來賦予或決定。荒謬或目的等語詞很明顯地都帶有價值判斷的意味,所以屬於應然的問題,換句話說,這是生命意義檢討的範圍。由此看來,一個完整的生命教育並非指生命現象的完善照顧而已,更重要的它還要有意義的喚醒。惟筆者強調,所謂生命意義的喚醒,亦不能光以生命現象為中心做思考,它必須進一步超越此界限,而在精神層次上多做啟示和指引,這才合乎教育的義諦。

  如果把生命教育的範圍僅僅定位在生命現象,就是健康教育或廣義的醫護教育。至於聚焦在生命現象的意義探究就不止於此,它直接的表現是生命倫理學(bioethics)或生命醫學倫理學biomedicalethics)的教育,間接所涵蓋的,則泛指一切以生物學、生理學、心理學為基準而做的行為解釋及其輔導理論,如行為主義、精神分析等皆屬之。惟總的來說,不論是直接或間接者,它們都不外乎科學中心主義的立場,同時具有強烈的實證性與功利性。台灣現在所大行其道的生命教育,大概就是屬於這一類型,甚至最近逐漸蔚為風潮的生死學,本義上雖然有其哲學人類學的深邃根據而可免於一曲之譏,但是從目前所展露的實際情況看來,似乎也難逃此窠臼。

  我們並不懷疑科學的貢獻,我們更相信人的可探究性和可塑造性是多元且複雜的,所以需要集思廣益的反省與開發,然而我們擔心和不滿的是,在當前國內中小學師資的養成教育中,卻唯我獨尊地以科學主義為中心而不遑他顧,影響所及是大部分的老師們就只認同這一套的思考模式,也只習慣於用這一套的理論做施教的標準,如此之「唯科學主義」的一元化取向,顯然和教育的多元需要是背道而馳的,由此我們亦不禁要懷疑,目前台灣中小學的生命教育以及輔導理論,它到底有沒有足夠的力量去承擔人格教育的理想。

明明德在生命教育中的地位

  「尊重生命,愛惜自我」是大家耳熟能詳的,許多學校也常拿它做生命教育的標竿。可是生命的內容是什麼?自我的意義又在那裡?像這種更根源性的問題,在現前的生命教育中幾乎被忽略了。孟子說:「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矣。」他不是在概念上做人與動物的區分,而是以超越的反省,從價值層次凸顯人性的尊嚴,激發人心的理想。可是對絕大多數的現代人而言,像孟子的這種思考卻是非常陌生的。現代一般人每每習慣地認為:生命不過是活著過日子,自我則當以有情有欲的身體為優先。這種認知我們不敢說它絕對錯,但它畢竟見道未深,如果還想當然爾地以為這就是全部的真諦,那就不免庸俗膚淺了,理由就在它只環繞在現象上談刺激及感受,並沒有向上企慕的超越自覺。很遺憾的是,這種膚淺的幼稚病正方興未艾地在台灣社會蔓延著,正因為如此才使得「只要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的廣告詞會無遠弗屆的到處流傳,甚至有人還不離本行而自我揶揄地說:「只要我還可以,有什麼不喜歡的。」

  假如具有喜歡之衝動的我是唯一真正的我,且凡是我所喜歡的只要不違背法律規定別人就不能阻擋的話,那麼對信奉這些教條的我們就要不客氣的指出,即使他們高喊「青春不要留白」、「人生有夢,逐夢踏實」,終究免不了王陽明所謂「順軀殼起私念」之譏的。「生活要光鮮亮麗,表現要超炫耀眼」,這已然是時下青少年的價值追求,但是我們所看到的光鮮亮麗卻絕大部分是表象的,所謂的超炫耀眼也常限於感官層次罷了,「尊重生命,珍惜自我」竟然是如此的詮釋,誠令人唏噓不已,語云:「害莫大於浮淺」,其此之謂乎!當我們的青少年會不斷出現飆車砍人的行為、會接二連三結夥搶劫時,我們實在不能不對現行的生活教育及生命教育感到失望,也忍不住要為唯科學主義的蠻橫與不足提出強烈的抗議,同時我們要肯切呼籲教育行政主管單位,必須重新檢討我們的教育策略,讓我們的教學與教材能跳出唯科學主義的迷思,我們也願意具體指出,基於文化的傳統以及學科教材的橫向聯繫,儒家的「明明德」教育,可以是一個針砭時弊的金匱要略。

開創明明德的新義

  儒學是一種成德之教,一個人的德行如果能夠充其極的實現,儒家就稱他為聖人或大人。

  所以儒家的成德之教也可以說是大人之學。儒家經典之一的《禮記》就有一篇叫〈大學〉,講的就是大人之學。〈大學〉開宗明義說:「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明明德」之為成德之教的理想就揭櫫於此。依儒家的義理「明明德」的意思是:「充分彰顯人之所以為人之內在的道德理性,使之在己立立人、己達達人的實踐與進步中,日新又新地圓現了人格、人性的光輝,並讓此光輝普照於全天下。」從教育的本務來說,儒家這種踐履篤實的弘願,的確有它偉大的啟發性,今筆者願意再指出,「明明德」是亙古常新的真諦,世人如果真的關懷時下的教育、在乎生命的理想,就應該嚴肅面對它,認真發掘它的意義和價值。

  不可諱言的,素來「明明德」的教義乃側重在德行行為的養成,甚至是以道德為唯一的訴求,相較之下,對知識的重要性顯然缺乏鞭辟入裡的反省,至於職業技能的陶冶培訓和身體心理的醫護調養,它更是存而不論,就此而言,拿「明明德」做為生命教育的唯一教材,容或不足,且難免招來「道德一元論」或「泛道德主義」的質疑,如果將它當做教育實施的唯一圭臬,基於全幅人性之開展的要求來說,也是不完備的。職是之故,就難怪乎在風起雲湧的後現代浪潮中,以「明明德」為一尊的教育主張,很容易被顛覆和解構。

  可是我們卻堅信,「明明德」終究是不可須臾離也,因為它真正關懷到人的存在意義、真正要去實現每一個人的目的,這是完全符合了教育的本義,更是一個充滿理想性的生命教育內容所必須具備的,因此它彌足珍貴。當然從「反一元論」的思考而言,我們除了不能再步上唯科學主義者的後塵而以暴易暴地誤將「明明德」意識型態化外,也不能再一味拘泥著它的原始本義以免重蹈傳統的覆轍。換句話說,提倡「明明德」並不是要取消其他的存在,「明明德」必須揚棄「唯道德主義」之僵固的保守立場,活潑潑地表現出開放與包容的特性。事實上「明明德」之相應於當代的多元化取向所做的典範轉移,這不但不違背其本然的關懷,而且是它所必涵的。

成就道德與道德成就

  「明明德」的典範轉移,就是希望能夠超越傳統之「唯道德主義」的流弊,從「成就道德」創造地轉化為「道德成就」。同時這也是它避免意識型態化及「泛道德主義」之批評的唯一出路。

  所謂「唯道德主義」就是僅僅一味鍾愛著道德、以道德為全部之價值的一種主張或態度。唯道德主義者意識到「道德之在其自己」的重要性而認真去肯定道德,這種擇善而固執之的自覺乃充分表現人性的高貴,可惜他們忽略了道德更應當是「對其自己」和「在而對其自己」的道理,寖假以漸竟然遺忘道德原本可有之「參贊天地之化育」的豐富性,而永遠只能夠單純或單向的針對道德以成就道德,傳統的儒學之所以為現代人所詬病,大概就在於此。這種單純或單向的針對道德以「成就道德」乃不等同於「道德成就」,因為真正的道德是開放而創造的,所以若是真的要達成「道德成就」的目的,就必須要積極實現道德的開放性與創造性,然而單純或單向的針對道德以成就道德並不具備這種豁達。它雖然不一定有排他性,但是對於道德以外的人性價值之開顯來說,終究是消極不主動,即此一念而難免造成遺珠之憾,從過去儒家在歷史中的表現來看,他們的確有此不足。

  過去儒家所表現的不足,其實從學理論述的氣氛中即可以發現其端倪。舉例來說,如〈大學〉講治國平天下之道,最後是歸諸於「明明德於天下」,而所謂「明明德於天下」卻不外乎是「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重點既然是在這裡,所以儘管還講「格物致知」,卻仍然離不開純道德視域的觀察和反省;又如〈禮運〉講天下為公,重在強調人人當有士君子之行,藉以實現「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的大同世界,其中雖然涉及到「貨惡其棄於地也」的思考,但實質上所關心的乃在分配上的公平與正義,而不在利潤的創收與增加,所以還是以道德為首出,其他則不遑多顧。像他們這樣只能從道德教育講政治、以及若且惟若地以化民成俗來規定治國平天下的內容,是絕對不能窮盡當代的國家意義並實現其義務的,這都是受囿於「道德之在其自己」的唯一態度所導致的。筆者之所以主張「明明德」的理想必須對應時代做典範的轉移或必須擴充引申其意義,正是希望能扭轉過去的消極與不主動,使它成為一切價值的保障。

實現全人教育的理想

  在哲學的領域裡,現在有不少的專家學者努力嘗試將儒家的道德原理證成為存在原理及實現原理,藉以說明與超越齊一同德的仁心良能,它既是成聖成賢的保證,同時也是開天開地的根據。這種探討和努力非常重要,也給予我們很多的啟示。

  但是現在我們暫且不去考量「明明德」的自覺如何可以說明「順則開天開地,逆則成聖成賢」的理由,而是要具體的指出,新思維下的「明明德」思想在教育上、尤其是生命意義的啟發上是必要的。因為這種「明明德」的教育不會封限在現象中談生命,它除了要讓學生體貼證成道德的重要性和必然性並責其篤志力行外,同時也要提醒他們該當平心審視人類在道德以外的種種成就而生嚮往之願。根據前者,我們乃以達成行為教育為目的,根據後者,我們則有效的使「明明德」的修養轉化成為一種催化的力量,這種力量雖然不一定是生發道德以外之價值的本質原因,但是它卻可以主動激揚學生在道德價值之外之未有而求己之能有、未至而求己之必至的創造衝動。尤其重要的是,我們更相信由於有了「明明德」做根本的薰陶,當學生在努力付出之下依舊有某些學習目標是他不能成、不能至時,他們終可將此缺憾轉為尊重與珍惜,並對別人之能成、之能至者表現最大的虔誠。上文曾謂「尊重生命,珍惜自我」乃學校生命教育常見的圭臬,其真正實現,當莫過於此。

  總之,「明明德」的教育是志在啟迪人性全幅開顯的教育,它的直接效果固然是道德的,但是它同時可以敦使學生關心、認同、欣賞、保愛人性的其他價值,如知識、藝術、工技、民主等,此外,它也能夠鼓舞莘莘學子基於厚生、尊生、護生的道德理由,主動參與醫護教育、職能教育的發展與進步,讓個人和社會在義利兼顧的情況下一起調適上遂。「明明德」的初衷和本懷,一言以蔽之就是要興發學生通達的慧識,讓學生成為整全的存有,今天大家都承認全人教育的重要性,若「明明德」其庶幾矣。

∼作者為南華大學哲學研究所教授∼